我们从未如此需要侯麦,因他的电影从不轻易判断道德
文 | 让-马里·莫里斯·舍热
译 | 余春娇(上海)
编 | bastard(上海)
埃里克・侯麦100周年 诞辰
1920.3.21-2010.1.11
前言
今天是法国电影大师埃里克·侯麦(Éric Rohmer)诞辰100周年纪念日。事实上,埃里克·侯麦并不是这位导演的真名:他的真名叫莫里斯·亨利·约瑟夫·舍莱尔(Maurice Henri Joseph Schérer),埃里克·侯麦也只是他的化名,分别取自他喜爱的导演埃里克·冯·斯特劳亨(Eric von Stroheim)的名和小说家萨克斯·侯麦(Sax Rohmer)的姓。3月21日也并不一定是侯麦真实的出生日期,在不同的来源当中,他给出的日期也完全不同,其中包括1920年4月4日,同年12月1日和1923年4月4日。
这便是侯麦,充满神秘色彩,但如我们所致,他又是那么优雅迷人。
侯麦出生于法国洛林,早年做过教师。上世纪40年代中期,他放弃了教师职业,前往巴黎,开始成为自由记者。1949年前后,侯麦在法国电影资料馆(时任馆长亨利·朗格鲁瓦)的各种放映活动中结识了让-吕克·戈达尔、弗朗索瓦·特吕弗、克洛德·夏布洛尔、雅克·里维特等人。在与里维特、戈达尔创办的 La Gazette du Cinéma 杂志倒闭后,侯麦于1951年与同伴们一起加入了安德烈·巴赞创办的《电影手册》杂志。1958年巴赞去世,侯麦扛起杂志主编的重任,成为新浪潮的旗手之一。
1959年,即侯麦在自己39岁时拍摄了首部剧情长片《狮子星座》,由于口碑不佳,他暂时放弃了创作,专心投入主编事业当中,直到四年之后的1963年,侯麦再执导筒,以《面包店的女孩》开启了“六个道德故事”的创作,并开始获得广泛关注。进入七十年代,侯麦的作品《O侯爵夫人》在戛纳电影节赢得评委会大奖,距离金棕榈仅一步之遥。80年代-90年代,侯麦先后创作了“喜剧与谚语”(凭借《绿光》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)、“人间四季”系列和其他一些作品,赢得无数好评。
侯麦的电影古典、自然、简约、隽永,其独树一帜的风格令人过目难忘,其在道德领域的探索而非定义令无数影迷叹服。今天,我们以一篇万字长文和三篇短文梳理侯麦一生的创作、分析他的重要作品,并借当今法国新电影重要作者米娅·汉森-洛夫的作品《将来的事》分析侯麦对后世作品的影响,以此纪念这位伟大的电影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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帕西法尔 Perceval le Gallois (1978)
1978年,横跨埃里克.侯麦55年职业生涯的中期,他拍摄了《帕西法尔》。不同与他之前的任何一部,这部影片造成了他1967年大获成功的《女收藏家》之后,首次商业上的失败。20年后,他才带着类似风格的《英国贵妇与法国公爵》回归。在此期间,侯麦持续拍摄了包括“喜剧与格言”和“四季的故事”在内的电影,因为这些被贴上“侯麦作品”标签的影片,他得到了最大的认可:现当代环境的设定、哲理的讨论、自我沉溺的人物性格。他们既与帕西法尔中找到的11世纪法式花瓶毫无共性,也不同于它的金属森林。但《帕西法尔》仍然是侯麦的电影。美国评论家乔纳森称之为他最好的作品,在他毕生的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。
侯麦涉足电影较迟。在1950年制作第一部短片之前,他曾经当过教师,记者和(小说以及电影理论和评论)作家,17年后,他收获了商业上的成功。要找到他的这些生平细节很容易,但除电影和文学作品上获得的成就之外,要打听侯麦私人的消息却很难。他的电影都用自己的第二个笔名署名,这并不表示他遁世,关于他的“怪癖”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,但都未经证实,也无关紧要。他不接受采访,也不参加电影节,对此他自己的解释是,默默无闻使他得以迅速且低成本地在街头拍摄,他很珍惜。他的朋友及合作者(和绝大多数电影导演不同,侯麦和同一群人保持着合作关系,其中一些人从青春期起,追随他至中年)的评价揭示了一个活跃和深受爱戴的人,他唯一的怪癖是对流行前的环境保持热情。但对某些艺术家来说,无法通过窥探侯麦的生活以更好地了解他的作品。
对未知的感知加重了侯麦对极度复杂的世界的理解,人们被迫做出无法预知后果的选择。他们不仅必须处理好自己的欲望,还要处理他人的。欲望从来就没那么简单,它混杂着恐惧——恐惧通常导致错误的选择。《夏天的故事》(1996)中,贾斯伯没能从身边的三个女孩里选择其一。《冬天的故事》(1992)里,菲利茜试图在两个情人中选择,却不能把自己从对那个失去联络的男人的欲望中解脱出来。在欲望,每个角色的现实生活以及他们试图生活的哲学和道德感之间,挣扎永恒。解决的办法从来没那么简单,哪怕理应如此——菲利茜应当忘掉过去,《绿光》(1986)中的达芙妮需要停止悲伤投入这个世界。侯麦懂得,人们就是不能遵从可能正确的办法。贾斯伯不能选择玛戈特,《慕德家的一夜》(1969)的让路易丝也不能选择慕德,仅仅因为观众希望他们这么做。他们就是他们,任何人都只能在自我的界限中挣扎。你无法让自己快乐,或并非不快乐。你无法使自己爱上一个人,或不再爱一个人。许多侯麦的电影是对这些主题的延续和变化。
冬天的故事 Conte d'hiver (1992)
如果对话电影是一门艺术,演说必须依照它的角色扮演标志性的角色,而非仅以声音元素的方式出现。尽管就重要性而言,声音元素优于其它元素,仍仅次于视觉元素。
......无论是这些评论文本,还是我的对话文本,都不是我的电影:不如说,他们是我拍摄的对象,正如风景,肖像,行为和姿势......我不说话,我表现。我表现行动和说话的人们。
尽管《六个道德故事》以侯麦自己的小说为脚本,拍摄完成后,他将别人的小说改编成了两部电影。《O侯爵夫人》改编自海因里希·封·克莱斯特的小说,《柏士浮》取材于十一世纪克雷蒂安·德·特罗亚的史诗。侯麦拍摄了"袖珍书" 《O侯爵夫人》—— 两者实际上的差别如此甚微,令人称奇。但它们并不完全一致。侯麦在1957年创作的时候,并不认为拍摄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件好事,因为这会使一本书变得畅销,二流小说会成就一流电影。当然他未曾尝试拍摄巴尔扎克和雨果的小说,他称之为"他的"作者。但克莱斯特是一名伟大的作家,《O侯爵夫人》是他的著作之一。如此一来,电影直面了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区别。
O侯爵夫人 Die Marquise von O... (1976)
克莱斯特的中篇小说风格朴素,电影则魅惑,充满肉欲。侯爵望着昏迷的侯爵夫人那一幕,就是两者区别的最好例证。小说中,谁是侯爵夫人孩子的父亲,和电影一样,直到最后才揭晓。然而,小说使用了小心机(包括奔跑)来暗示发生了一些事,在电影中,我们看到了场景:昏迷不醒被抛弃在床上的一副身体,和一个男子吃惊的注目礼。侯麦在忠于小说精髓(两者都暗示了孩子父亲的身份,但也都未确认)的同时,也建构了别的东西。
被拍摄的是实实在在的人和面孔,各不相同;依靠表演或自然流露的真实情感。那个女人的身体里流淌着真实的血液,她的胸膛是真实的胸膛,而注视她的男人目光底下闪过的是真实的念头。当所有有特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建构上,电影并不能包含所有人类情感和肉体的温暖和复杂性,而这些在小说中却可以得到控制。电影无法为观众创造一个空荡荡的空间,观众能用根据他们读到的,和可能重复读到的视觉和想法来填充,而小说可以。侯麦声称自己不发言只表现,是给文学文本和设置画面之间最大区别的诠释。
在《O侯爵夫人》中侯麦追求时长以维持时期的精准,创造的精准,而非重新创造的精准。对于他如此忠于原文,他给的理由之一是"这意味着与两个世纪前的自然演说对戏,我对此感到陌生,不知该如何改编。
O侯爵夫人 Die Marquise von O... (1976)
帕西法尔 Perceval le Gallois (1978)
然而,《帕西法尔》绝对是一部侯麦电影。它有许多令人称奇的特质,不了了之便是其中之一。帕西法尓,格温和克里斯托这三个独立的故事,无一走向传统意义上的结局。帕西法尔驾马穿过地平线,电影便在坚持不懈的追求和几乎未命名的中途终结了。这是个突兀的结尾,最初还令人困惑,但事实也是如此。故事和意外真实存在,但结局鲜少存在。我们将死亡视为一种注定的结果,但只有涉及个体时,这种结果才成立。生命由一系列互相联系,交错重叠的故事构成,侯麦的电影映射了这种关联。尽管他们常常拥有童话故事的本质,却很少像童话故事那样拥有完全意义上的结局。结局总是不确定的,是另一个开端的一部分,总是离不开多义性。因为侯麦坚持拍摄真实的人,行为和谈话,他不允许自己暗示他们的生活将以电影结束而告终。
侯麦的许多电影中,都可以见到这样的开放式结局。谁知道《绿光》的最后,戴尓芬和她的木匠之间会发生什么,或者萨宾娜和火车中遇到的年轻人在结下好姻缘(《好姻缘 》1982年)后会怎么样。《冬天的故事》结束时,查理和菲利茜奇迹般的重逢并没有迎来任何一种注定的未来,更不用说幸福的结局。不过,也许在侯麦最近的电影中,我们能找到最合适的例子,《秋天的故事》(1998)。
秋天的故事 Conte d'automne (1998)
侯麦的角色身上同样不存在干净利落,他们频繁地以语言和行为自相矛盾,围着他们私密的困境和欲望无止境地转圈。侯麦常常因为拍摄自大的人们的生活而遭到批评。他绝大多数电影中的角色把许多时间花在谈论自己身上,事实的确如此。这导致人们指责他的电影过于平庸——更有甚者,认为他们在庆祝平庸。侯麦的作品中鲜有强烈的戏剧冲突,这和特吕弗,戈达尔,夏布洛尓和里维特等新浪潮导演的电影不同。唯一几部有戏剧冲突的是三部根据其他小说改变的电影。他不拍警察和劫匪,不拍凶手和老鸨,也不拍冤家情侣。即便《午后之爱》(1972)中的通奸者,也没有真正犯下通奸的罪行——他几乎没有亲吻诱惑他的那个女人。
戈达尔与侯麦
对平庸的指控还忽略了侯麦所有电影中至关重要的一点——道德与哲学元素。道德感是侯麦的核心:毕竟,他的第一个电影系列便是《六个道德故事》。这就迫使评论者考虑侯麦道德观的本质,即便可以,人们究竟如何权衡对错。似乎许多电影中都有道德审判的确定元素。《月圆映花都》的路易斯因她的不忠而遭受惩罚,《好姻缘》中萨宾娜因爱德蒙德受到的羞辱,似乎是对她与一位有妇之夫有染的惩罚,但更多的,是因她对婚姻重要性的蔑视。
好姻缘 Le beau mariage (1982)
人人都需要以他人的良知为镜;但在这个仅有优雅之光唯能照亮救赎的宇宙里,他在镜中只见到自己扭曲暴露的样子。
面包店的女孩 La boulangère de Monceau (1963)
玛奎丝知道自己怀的是谁的孩子,为了哄骗她说出来,她的妈妈告诉她是仆人莱奥帕多。侯麦自己也用莱奥帕多注视监狱中玛奎丝的镜头做了类似的暗示。但侯爵注视着玛奎丝睡眠的镜头更有力,调和了前者。这一诡计证明了她的清白,玛奎丝和妈妈回家了,在回家的路上,她们对莱奥帕多是亲生父亲这件事开起玩笑莱。"他长得很帅。"她们咯咯笑著。这一系列场景以莱奥帕多驾驶的后背视角开篇,也包含了反打回莱奥帕转过头的镜头。很明显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——对他来说既有损尊严又麻木不仁的对话。侯麦无疑在这组镜头里强调了主仆关系间的残酷。在莱奥帕多听来,角色们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件可调戏可嘲笑的玩物。相反,导演表现中的莱奥帕多有着尊严,也值得更好的对待。对一部侯麦电影而言,这样的解读有着惊人的公然性,而直接出现在母女一致的运动镜头之后,也更有意外的效果。
O侯爵夫人 Die Marquise von O... (1976)
我曾经的理论是,电影的黄金时期不在过去,而在未来。现在,我没那么确信了。我现在说的话也许和当时一样会引发评论。
帕西法尔 Perceval le Gallois (1978)
这种脆弱是神秘的。正如珍妮永远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无法独自待在情人的房子里,我们也不能真正明白翡丽莎怎么能把错误的地址给她的情人。这是我们秘密的内心。帕西瓦尓的圣杯是个迷,我们能感知它的重要性,却难以真正理解他的现实性。这样的迷渗透在侯麦的电影中,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和自己对自己说的谎话,以及他影片中常常出现的缺席。总是有一个不在场的人——珍妮的男友,哲罗姆的未婚夫,缺席的查尔斯,飞行员的妻子。同样,角色们也主动选择缺席,娜塔莎家中的珍妮,假期中不断尝试的黛芬妮,把自己和几乎每个话不投机的人隔离开来的路易丝。因为这种缺席感,这一无人能够描述的秘密核心,电影中的所有对话呈现出了新的意义。一方面,它们当然属于侯麦文本中揭示了许多内容的现实主义;同时,它们也是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种哨声,一种绝望的尝试,制造足够噪音以淹没它内心的寂静和黑暗。
莫德家的一夜 Ma nuit chez Maud (1969)
人们彼此间的关系和他们居住的地点同样重要。为了在他的电影中实现更复杂同时抽象化的元素,我们所见的真实性便很重要。这便是所有电影的时间设定都与摄制同时代的原因,当然,地点的设定和时间同等重要。《秋天的故事》中,马嘉利谈及她种植藤蔓的那片土地,以及她在那儿的恋情。《午后之爱》的讲述者谈论他对这座城市所怀的激情。《圆月映花都》中城郊之间的分离,和巴黎与《好姻缘》之间的分离一样关键。《面包店的女孩》中,讲述者(和导演)付出了巨大代价厘清了故事发生地点的地理位置,为每条马路每个角落命名。因为侯麦的电影中,没有什么是一时兴起的。我们有义务考虑角色所在地点的重要性。场景发生在公共场合和发生在私人场所,人们说实话人们也说谎,他们要么孤独要么和别的人在一起。在电影里也好,在生活中也罢,以上多样性的每一种都会与其他每一种互相影响。侯麦本人在他摄制的每一个场景中都赋予空间本质于极大的重要性。在他的《持摄影机德人》一书中,侯麦的御用伙伴内斯托尓.阿尔曼德罗讲述了侯麦如何提前一年去往《克莱尔之膝》的选景地,在他设想的地方种植了他要的玫瑰。玫瑰准时盛开。
克莱尔之膝 Le genou de Claire (1970)
有些人认为侯麦很可怕。几个月前,他就计划好了拍摄下雪场景的准确日期;那一天,不早不晚,刚好下雪了。并且不是只下几分钟,而是连续下了一整天。。。。但这不仅仅是运气;关键是侯麦事无巨细的准备工作,有时候他在电影拍摄前两年就完成了。
“我不表达,我呈现。我呈现移动和说话的人们。“
一直以来,人们对侯麦的看法呈两极分化。从庆祝平庸到陈旧保守,人们对他各种罪状加以谴责。最初,侯麦这样如此温和的作品能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应,看起来有些奇怪。不过,一旦我们深度挖掘作品,这些指控也就不那么令人惊讶了。他角色们的孤独和脆弱,对随时可见的道德问题的细致检阅同时避免下任何道德结论,以及拒绝提供一个干脆确凿的结局,都强迫观众既要配合电影,又必须审视内心。当结束观看如此文雅美好的作品,观众会感到不适和不安。然而,如果我不得不用一个词概括侯麦的作品,这个词就是天才。他对自己的角色慷慨,对他的观众宽容,他的大度甚至蔓延至他的所有作品。82岁的他依旧在继续工作。和帕西法尔一样,他在继续探寻一道不解之谜,为实践探寻而照明。
-FIN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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